说实话博士并不是很喜欢会客室。
这里的沙发摸上去冰凉凉的，也不如休息室的大床柔软。所有的摆设都给人一种严肃冰冷的气质。一点都不招博士喜欢。
但显然他已经学会了如何让自己适应——他熟练地从会客室的沙发下摸出一盒牛奶注心饼干棒，将面罩往下拉了拉，一根接着一根地吃起来。饼干棒在他嘴里以极快的速度消灭着，腮帮也随着微微鼓起，有些像正在进食的松鼠。
“哎？！博士！你怎么又在会客室里藏零食！”阿米娅伸手欲抢，“安塞尔说了你除了巧克力其他零食都要少吃的。”
“哦。”博士答得痛快，然后迅速将剩下所有的饼干棒塞进嘴里快速嚼成碎渣，然后将空盒丢过去。
“博士！”阿米娅无奈地喊道。她已经都快学会熟练地接受自己活生生地从一个监督者变成了一个帮人丢垃圾的从犯。
“就我们俩，所以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也不知。”博士拍掉手上的碎渣，戴上面罩，再将双手往衣兜里一插，仰面瘫倒在沙发上。
“……喀兰贸易已经抵达该楼层，请博士做好准备。”阿米娅已经放弃再去说教了。
“啊啊，准备……好吧，准备！”博士嘟囔着，从兜里掏出雪茄盒和火柴，抽出一根较短的雪茄，用雪茄刀剪除雪茄头。再用火柴点燃被撕成条状的杉木片，用它将预热雪茄后再将其点燃。虽然过程有些繁琐但博士做起来确实出其意料地快。浅色茄衣在橘红的火光中一点点燃烧褪去，浅棕和黑色混合的烟草在高温下释放出诱人的香气，和杉木片自带的芬芳融合出一股更加美妙的香气。
这种香气入鼻后先是带着苦涩，后又滋发出辛辣中蕴着的香甜。丰满又馥郁。
“博士啊啊啊啊罗德岛内禁止吸烟！”阿米娅又开始抓狂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博士总能拿出这么多违禁物品？
“没吸。你知道我不吸烟。”博士慢悠悠地将雪茄拿的近了些，轻轻地吸了一口香气，“雪茄这东西可比香烟可爱多了。”
“那也算是香烟一种！”
“安心。我又不会全部抽完——只是当做香氛用一用，还有什么香气比这更适合谈判时使用呢？”他又深呼吸几下，等待雪茄自动熄灭，然后再将其收起来。阿米娅死死地盯着博士的动作，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将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给搜一遍。
当银灰被凯尔西引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仰面躺在沙发上，四肢大开，胸膛微微起伏。一旁的兔耳女子几乎是埋怨地盯着他的口袋。房间里蔓延着淡淡的雪茄烟草气息，还有几乎快消失干净的牛奶香味。先天嗅觉灵敏的他一向对气味十分敏感，就目前而言会客室里的气味还算得上让他喜欢。
只是现在的博士跟他印象中的样子有些大相径庭。他印象里的博士意气风发，温文尔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颓废地瘫着。失忆也会造成性格的转变吗？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博士懒洋洋地坐起身子，用手扶住肩头缓缓地扭动。不像是迎客，倒像是在为打架做热身准备。随着他的动作，空气里又渐渐多了一种气味——像是填斥着阳光的棉被，烘烤过的小麦粉。干燥，温暖，让人安心。银灰眯了眯眸子，因为这股味道竟是从看上去颓废不已的博士身上传来的。
安心的气味，示威一般的动作，颓废的外表。还真是……诡异的搭配。
“啊啊……喀兰的大总裁……你好啊。”他慢吞吞地说着，声音还有些轻微的沙哑，似乎是刚睡醒不久的样子。他活动完两边的肩椎，又扭了扭脖子。房间里响起清脆连贯的关节摩擦声。“凯尔西先出去吧，阿米娅，麻烦你去把打印机里的文件拿来。”
“啊？可是博士你不是没有打印文件吗？”阿米娅下意识问道。
“就刚才，快去就行了。”
他的口吻温和，但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命令意味。凯尔西和阿米娅对望一眼，顺从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坐吧，大老板，还等着我邀请你不成？”博士将两肘支在大腿上，双腿张开，带着手套的两手手指交叠编制出一个小小的平台，好让他将下巴搁在上面——一个既慵懒又威胁十足的姿势。面罩挡住了他的脸，银灰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在笑。不带任何讽刺，只是很习惯地笑。从刚才的话中就可以听出来。
倒是和他印象中的博士稍微对上了一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银灰掀起大衣，坐下，手杖暂时靠在两人中间的茶几旁。他将左腿叠到右腿上，双手规矩地放在大腿上——也是一个很适合谈判的姿势。他微微眯着眸子，径直跟博士的目光对上。
博士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施压，也没有打量。他就仅仅是望着银灰，仿佛只是在盯着天花板发呆一样。
银灰的眼神充满威胁。虽然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种族天赋造成的。微微下塌的眼皮正好挡去了光在他瞳孔里的投影，像极了在黑夜中蓄势待发的捕猎者。
空气里又多了一股极淡的硝烟味，有什么在暗处蠢蠢欲动。
对峙。
直到阿米娅敲了敲门，那股子硝烟味瞬间散得干干净净。博士也立直了身子，腰往后一带，整个人又陷在了沙发的靠垫里。
“进来吧。”
他懒洋洋地说着。
对，就是懒。
从一开始到现在，银灰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懒。他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是找的最省力也最舒服的姿势，平静的眼神似乎也是他懒得跟自己有过多的交流一般。银灰自信自己没有跟他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或者仇恨，所以这一切只能归结成一个原因——他是真的懒。
银灰突然有些想笑。他头一次见到比夏天的妹妹们还要懒的人。
阿米娅进来送了文件，又再次出去。只是这回两人之间不再剑拔弩张。博士将文件丢在桌子上，任由它向前滑了一截最后堪堪停在茶几边缘。
“看看吧。”他抬了抬下巴。“介意我吃些东西吗？”虽然是询问口气，但他已经开始动手从沙发坐垫里的缝隙中摸出一袋小饼干，将面罩向下拉了拉，露出一张淡粉的唇，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
“你很喜欢吃甜食？”
“因为多巴胺需要糖分的刺激。”博士勾勾唇，“还是先看文件吧，大老板。”
银灰意味不明地望了博士一眼，伸手拿起文件，打开。文件是一份合同，罗德岛和喀兰贸易合作的合同。现在凯尔西也给了他一份。只是博士给他的合同上所有的条款都是互利互惠，跟凯尔西合同上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截然不同。他抬起头，跟已经吃完饼干的博士对上——他微微地张着唇，隐约可见他正在用舌尖撬出陷在臼齿凹槽内的碎渣。袋子也早就被他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总给人一种他刚做完案的样子。
吃得还真快。
“怎么了？”
银灰放下文件，用食指敲了敲茶几表面：“凯尔西医生给过一份。”
“我还没有当霸王的意愿。”博士歪了歪头，手指抵住面罩向上一推，黑色的金属外壳又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难道你要见我不就是因为这个——简直是在欺负你们的合同。”
“不是。”
银灰答得快速，倒是让博士都愣了一下。“我只是想来见一见传闻中在战场所向披靡的罗德岛智脑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后失望了？”博士问道，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失忆了。那个人已经不是我了。”
“不……我倒是觉得，你似乎比他更有趣些。”
“哦？那还真是谢谢啊……”博士用手挠了挠下巴，“毕竟看见自己印象中的人才变成这个样子，按理来说都会至少愤怒一下不是吗？”
“没有必要。”银灰笑着说，“我们本就不熟。又何必愤怒？”
“说的也是。”博士点点头，“那就签字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聊的吗？”
……还真是毫不掩饰地赶人啊。
银灰笑着摇摇头。但他又突然很想试试——那双如此平静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吗？”
博士愣了愣，随即又轻笑：“理由？”
“好奇。”
“我不做亏本的生意。”
“我可以签署之前的合同——不平等条约。”
“值得吗？”博士又歪着头看他。
“或许吧。”银灰笑着耸了耸肩。
“好吧。”博士笑着说，伸手取下护目镜——银灰看见了一双他可能之后再也无法忘记的眼睛。
像极了无星亦无云的夜空。
而那夜空中唯一的光——那一弯银月，是他自己。
平静，幽深，神圣。
人也会拥有这样的眼睛吗？银灰有些发愣。
“嗯？回神了大老板。”博士笑着又戴回护目镜。银灰这才渐渐回过神来：“抱歉，失礼了。”
“没关系，很多人看见我的眼睛后都是这个反应。”博士笑着说，“所以现在，签字吧。签这份就好——我不喜欢占人便宜。”
银灰也不含糊，很快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恩希欧迪斯。
“字写的不错。”博士将文件收起来。
“多谢。”银灰说，“只是你不签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负责人的签字处写下‘博士’——这个可以代表任何人的词语吗？”博士伸了个懒腰，“我的名字没有任何法律意义。”
“你不应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记得又如何呢。罗德岛需要的只是一个博士罢了。”博士难得开始坏笑，“不过既然你听了这个秘密，这个罗德岛的内部秘密，那就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
博士一只手撑到茶几上，整个身子像虎一样伸展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盒火柴和烟盒，塞进了银灰的怀里。
“记得还我哦～”他笑着，银灰能够透过蓝色的镜片看见他那双微弯的眼睛。然后他又坐了回去，身子往后一窝，又把自己塞进了沙发里。
银灰拿起那个烟盒，手指缓缓地摩挲着表皮。
真有意思。
“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吧，盟友。”
“嗯。”
回答他的是一声睡意浓重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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